父亲主宰了我二十年的生活轨迹,原以为,二十年也最多二十年,但是,当又一个二十年也快过去的时候,你会发现,二十岁之前父亲主持着你的人生事务,那么二十岁之后,他的主持就已经成了一个固定的程序,你可以终止一段生活方式,但是你终止不了,他给你决定的方向,和这个方向环环相接的必然;更终止不了,他在你大脑里植下的观念对你的意志无穷的控制。
我出生之前,父母已经有了一对人见人爱的儿女,因为三代独子,父亲决定生下我,因为预测,我是一个男孩,所以,哥哥十岁的时候,我被当作是家里又一个男孩子迎接到了这个世界。……
在自己也人到中年之后,我常想,也许35岁,在对哥哥姐姐的养育经验的总结之后,父亲渴望我的到来,应该是更有一种培养的信心了.所以,我的求学过程,也似乎比哥哥姐姐更多地加入了作为一个父亲的设计痕迹.
父亲是学的是农业机械的.小时候,家里的存书很多,但都是自然科学类的,基本没有文科书籍.马列著作也没有.哥哥姐姐的少年儿童时期,没有期刊杂志,到了我认字之后,父亲似乎为了弥补那时的失落,每一年都会给我订好几份期刊杂志.记得最早有过动脑筋爷爷之类,后来也多是少年科学,科学画报之类.初中的时候,厚厚的非学校教育的力学书籍,他就开始指导我读.
他反对我读小说,尽管姐姐枕边总是有当时最流行的小说,父亲的眼光,总是严厉地阻止我去触摸.一段时间热爱文学的姐姐,成了父母亲用来教育我的反面教材.父亲一次次用他的鼓励告诉我:你可以学好理科,因为你聪明.你姐姐不行,文科都学不好.都是小说看多了.
所以,高二分班的时候,尽管很多人都可惜我选择理科的时候,我还是按父亲的意志,选择了理科.在听说雷(我们小学一年级同学到高二)一个智力让我敬佩的男生,竟然选择了文科(一直很多情地认为他是坚信了我应该读文,才这样毅然放弃了理)的时候,犹豫中,我找到班主任,姐姐同学的丈夫,想做一点点努力的,听他说:你父亲关照过了你改文科,是必须经过他亲口表达的。
于是,就收回了瞬间的感动,而且立刻就为父亲对我的信任而沾沾自喜了。一直到高中毕业,我和雷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毕业时接到他托人递过来的留言本,我至今记得,那个上午,阳光下的窗台,让我少年的心情忧伤着却坚定的竖起理智的冰冷。多少年以后,听说他娶了和我一起在学校社团里好有一拼的那个女孩,心里涌动的还是感动。
……第一次高考失败了,那个故事,在去年的此刻,我苦涩地回忆过。
失败的反思,让我一次次想对抗父亲的安排,我决定参加工作,坚决不考第二次。像姐姐一样,走业余文学的路子。但是,父亲不允许。他堵在家门口,不允许我参加招干招工考试的表情,至今清晰可见。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补习。大学,是你应该的也是唯一的出路!父亲的声音,现在还在耳边响起,但是再响起的时候,每一次都让我,泪流满面。
(二)
在父亲同意了我第二次选择可以是文科之后,我走回了高中校园.那时候还不知道是父亲妥协了,还是我自己妥协了.现在梳理起来,其实,那个时候在父亲的手腕下生活的16岁的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意志,真正妥协的还是父亲的意志.父亲一生恐怖政治,但是哥哥自作主张,不等高考分数出来,就自己走进了军营,这不是父亲对唯一的儿子的人生安排.姐姐,很早就走进了爱情,甘当一个为爱人牺牲自己的背后人,这不是父亲对自己孩子的人生安排.那个时候,50岁的父亲唯一还可以掌控的人生理想,只有我.子承父业,我们家总得走出来一个象你父亲一样的读书人母亲总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有这样严峻的家族理想,来赋予我使命的神圣感.
父亲的父亲上个世纪30年代,跟在竺可桢身边,研究气象和地震。35岁就客死郑州。那个时候父亲4岁。所以,我们兄妹回忆他对我们小时侯的管教的时候,他一直为自己没有得到过父爱而忐忑,父亲常说:我怎么知道该如何当父亲呢,我自己没有啊。
没有反抗了,现在我常惊讶,我的逆反期竟然如此短暂,短暂到甚至没有.
没有见过父亲流泪.但是我知道,父亲为我流过两次.一次是第二次高考前夕,他来学校看我,正碰上我病倒在床上.筒子楼的昏暗里,昏昏沉沉地感到有人在掀我的蚊帐,父亲的声音响了一下,立刻就没有了,以为是自己做梦,但是,几分钟之后,父亲再次站在我的床头,眼睛是红的.—–还有一次,那是四年前,我忙着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一边工作,一边是孩子.父母亲回浙江,经过这里,不打招呼就来了.他们有我的钥匙,开了门进去,立刻看到鞋柜边上放着我匆忙中忘带的考试用书.然后走进去,铺天盖地乱糟糟.母亲说:你爸看到你在准备考试,嘴里说,丫头也不告诉我们,早点来帮帮她—-话就说不下去了—-这是母亲知道的父亲唯一一次流泪 的情景.这样的父泪,我承受不住!但是我知道,父亲因这个意外的发现,幸福了.在他已经人到老年的,对一切都感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的人生理想,还是这么坚守在他的丫头这里,这个丫头,是他35岁时,开始的设计.
30岁之前,我也会抱怨父亲对我的安排,是如此糟糕,甚至是对我的教育,给我脑子里灌注的已经类似程序的人生理念,是迂腐可笑狼狈不堪的,但是30岁之后,一天比一天清醒.我相信,这样的人生态度,对于我们,是最好的.父亲选择理科人生,不是简单的功利思想可以概括的.记得小时候我们家住的那幢知识分子楼(北方一个大型农场的特殊人群居住),一楼成叔,二楼汤伯伯,都是家里橱柜里藏无数古今中外文学历史书籍的人,但是他们半生背负着政治的压力,邻居十几年,父亲们不相往来……如今在父亲的书房里可以看几本古典诗词,其他风格依旧当年。
如今父亲已经年过70,耳朵听不见,身体很好,每天跑步,下棋,上网,离不开母亲的照顾和陪伴。